初釜
作者:裘索 2024-02-24309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道乐轩 裘索
令和六年正月六日时令小寒、初釜。
初釜也称点初,大正前称作稽古始。新的一年首次点燃炉中炭火煮沸一年中第一锅釜中之水,即初釜茶会,是一年诸茶会中重中之重的茶会,洋溢着与素日在肃穆的氛围中稽古不一样的愉悦,隆重、华丽、喜庆、快乐都是被允许甚至是鼓励的。
上午十点身裹华丽和服的茶客应邀按时抵达待合室,彼此道贺后走向壁龛拜赏茶挂,左侧壁龛是一字茶挂“梦”,右侧壁龛里金色折扇上书有“日日是好日”,底部供奉着缘起美好的佛手文旦和瑞穗等。
坐在待合室里静候,望着“梦”字思量着自己甲辰年的龙之梦,何谓梦?梦是期待是念想,期待家中四老一如健朗、期待吾儿职场龙腾、期待我锦东京事务所万事顺遂。何谓“日日是好日”?今日有像昨日一样的今日,明日有像今日一样的明日,即是日日是好日。纵然日子并不是日日阳光普照惠风和畅,有风霜雨雪之日也有阴霾雷电之时,背负着难以计数的昨日步入到了今日并孕育着明日。在自己过往的日子里,快乐和烦恼并举共存,即便如此,如果有昨天那样的今日,今日这样的明日,我想便是“日日是好日”了。
移门的声响打断了我的思量,茶室准备就绪,茶主拉开襖门示意入内。茶客鱼贯而入,碎步移向壁龛拜赏礼敬茶挂和茶花。“峰上飞白云”的壁龛里悬挂着及地柳条,柳条采自山阴地区过丈的长柳作为初釜的装饰,垂曳而下昭示着新年的祥瑞,木柱上莳侍着一轮白色山茶花,这是里千家初釜茶会的样式。
礼敬茶挂茶花后便闻香围炉赏炭火,猩红的星火在墨黑的木炭中闪烁,闪闪的红星煞是好看,渐渐地红色趋猛黑色趋浅、红色又渐变灰白。闻香赏炭后,正客、次客、一般普通客依序入席,开始享用浓茶前的生茶果子御菱葩,折成半圆形的果子内裹有蜜煮牛蒡和白味噌,因形似花瓣又名花瓣饼,雪白高洁一派瑞雪丰年。较之一般的生茶果子御菱葩甜度稍低,恰到好处的甘咸融合着和顺的口感,因回味无穷而令人难忘。这款至高珍品在里千家初釜茶点中拥有不可撼动的出场地位。
据说明治时代,里千家第十一代家元玄玄斋受邀进宫新年献茶,将宫中赐品御菱葩带回用于初釜茶席,天皇东迁后得以宫中允可,与十二代的和果子匠人川端道喜共同研制成为初釜的茶席果子,仅在初釜茶会中方被享用,星移斗转年复一年不变的是经典,一直沿袭至今。咀嚼着御菱葩想象着茶界传说中的故事,菱葩可范伯雅、蓼节偏宜麹生,自然有了口味之外的味道。
茶主调制着浓茶,一碗三人传递分享啜饮,浓茶墨绿黏稠,苦涩中却清香生津,柔伴着御菱葩的余味,那份耐人寻味更胜一筹。
浓茶过后是薄茶,薄茶之前享用的干茶果子是红白相间寓意千代之契的千代结和烙着花色纹样抽象简洁的根引松之印的若松饼,二款薄茶雅果,美轮美奂地躺在黑底古雅的缘高漆盘里,真是不忍伸手取之将其送入口中,茶果子的圈内有一说法,制作果子要留有余地,不要让果子压胜了装点它的盆盘,茶果子雅器盛装良辰宜地奉与茶客,视觉高于味觉。
茶主冲调着薄茶,以美轮美奂的节奏感用柄杓舀出釜中之水又以精妙绝伦的弧线美感将沸水移送到茶碗之上,便转扭手腕将柄杓里的水似行云流水般地徐缓而匀速地注入茶碗。这一连贯的系列动作茶主的先母礼子先生曾手把手地传授我多次,深悟要将其做得至善至美是如何得难能可贵,外在有形的动作如果没有内在情绪管控的修炼,段位上乘的茶人自会明察秋毫的。茶主缓缓注入茶碗的流水声宛如松涛,流水声中我好像听到了时光的流逝、自己也融入了流逝的时光里,似乎也听到内心时光流逝的声音,新的一年这样的流水声中的心声,多少有些自己给自己的辞旧迎新的仪式感。茶主为每一位茶客冲调一碗薄茶,茶客接过茶碗转动茶碗后一口一口静静地品呷,碧绿清香微涩却润爽可口。
浓茶薄茶入口,百般滋味绕心头。接下来进入茶席抽签游戏,打开左右二片华贵的织锦缎盖面,里面有很多麻将牌大小的长方型的薄竹片,每一片写有不同的数字,每人挑选一枚,我挑选了9,因9和“裘”在日语里发音相同,九谐音久,长久而圆满,久久归一,是至高无上的吉利数字。仅一人能够中选,我像大多数茶客一样没有中签,坐在我右席的穿着粉红和服盘着高耸华贵发型的茶客有幸中签,看着邻席的她一层层打开礼盒,一款墨绿色陶器小香盒,盒盖上一条浮雕的雄健腾龙呈现眼前,这让我想起光绪30年岁次甲辰,适为吴昌硕周甲伊始,缶翁用泥黄石治有一方”雄甲辰”自用的朱文印章,雄强浑朴之气贯入印中,心里想着下周一定要去东京国立博物馆观赏缶翁诞辰180年的特展。
茶尽盏落、游戏告结便是鉴赏茶道具。初釜茶事乃茶中盛事,烹茶尽具,松竹梅鹤龟、七福神三番叟等蕴含贺意的茶碗自然被选用。茶主的爱藏品、先祖的遗留品、有着美丽故事的逸格品,淡淡斋、玄玄斋、鹏云斋等的手制茶杓、茶罐、茶碗等名器得以手捧细赏,有历史有渊源的宗师墨迹茶挂得以零距离拜赏感受其气息。
久久地捧着抚摸着一盏黑褐色茶碗,该茶碗出自茶主的先母之母,里千家第十四代家元淡淡斋宗室的长女,日本宝冠勋章的获得者弥荣子之手,外侧褐色的一面有一抹黑褐光釉的上扬弧线,抽象简练去尽赘饰,茶碗口较之常规的大一轮,雄健浑厚风格竟出生于一位温婉女性之手。我推算老先生她要是健在,该是106岁了,能与日本茶道结缘,弥荣子是契机,是她握着我的手嘱咐她的女儿礼子一定要好好地指导带教好她们的第一个外国门生。茶主吟诵着茶挂上的和歌,我不是很能听懂,却感慨万千,我虽不年轻但尚未老,却历经了血脉一家三代人中二代人的离世,代际更迭不是冥冥之中而是眼前的实实在在。
终末,人手一份的礼品是淡淡斋质地高贵正红正红的御帛纱。像疫情中的那几年一样,精进怀石料理置换成怀石便当,便当依然还是京都银阁寺的茶怀石三友居,再考究的便当盒终究难以品出茶怀石料理对食器极致究求而给初釜茶事带了的醍醐味,
生命是需要仪式感的,离开茶室径直走向明治神宫,天上飞白云、无风无雨正晴和。